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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一个知府家的衙内给县丞做幕僚,这样的事发生在范进身上,好像也不是太离奇。
  毕竟,他是当过学政的人。
  范进拿出当学政时的派头,一本正经地说:“你也是秀才,又跟着我考核过生员,按你的水平,乡试中举应该没问题。这一路上,我给你出题目,你做文章吧!”
  蘧景玉笑容僵硬,他就是不耐烦科举,才出来给人做幕僚的。
  他是浙江人,“绍兴师爷”很有名,给官员做幕僚也是一种前程。
  现在被范进逮住,实在没办法,只能跟着写八股文章。
  爹娘再也不用担心我的学习。
  范进表面镇定,内心悄悄提着一口气,生怕路上遇袭,走不出江西。
  王守仁准备充分,一份奏折走官方驿传送上京;一份由弟子带着,游山玩水张扬着进京;还有一份,就由范进走浙江,绕道进京。
  第一份奏折,果然没出江西就被拦截。
  第二份,几个弟子没出江西,也遇到土匪劫道。幸而随从彪悍,人没死,连奏折在内的物品全部被劫。
  剩下范进这一路,王守仁是最有信心的。
  因为范进这个人,始终有种若有若无的迷雾在身上。做京官多年都像隐形人,也许宁王也注意不到。
  事实如此,范进一路风平浪静,换上运河的船,走水路进京。
  “还是走水路舒服,当初从京城去贵州龙场驿,一路没把我的老骨头颠簸散架。”躺在运河的船上,范进悠哉悠哉,想吟几句诗。
  蘧景玉读的杂书多,一路配合范进应景吟诗。
  经过南京的瓜州,他说:“京口瓜洲一水间,钟山只隔数重山。春风又绿江南岸,明月何时照我还?”
  范进问:“这是哪一位的诗?”
  ……该不会就是苏轼的?
  蘧景玉微妙地看着他:“宋代王安石的!”
  “哦!是王安石。”范进一脸淡定。
  见识少不是他的错,《儒林外史》的范进一心只钻营科举,连苏轼都不知道。他起码还知道苏轼。
  这个时代,书籍是很珍贵的,蘧景玉这样的官二代,才有机会接触各种杂书。
  到扬州时,蘧景玉说:“故人西辞黄鹤楼,烟花三月下扬州。”
  范进精神一振:“李白的诗。”
  此时的读书人“文必秦汉,诗必盛唐”,李白正是盛唐诗人。若是晚唐的诗,范进就不甚了了。
  蘧景玉又说一首词:“淮左名都,竹西佳处,解鞍少驻初程……”
  这是宋代姜夔的词,写的也是扬州。
  范进:“……你就会吟旁人的诗词?现在我出个题目,你自己做一首诗!就写前方的高邮!”
  蘧景玉沉默。
  事实上,他既然给人做幕僚,当然会作诗。但所有的好诗,都被唐宋的人做完了,他还能做什么?
  不是他的水平菜,而是前人把路走完了,不给后人走。
  两人一路吟诗做文章,旅途更加有趣。
  王守仁派来的随从见状,都暗暗感慨,范进这个人到哪里都能随遇而安。
  当初在贵州龙场驿,其他人都担忧前途,只有阳明先生和范进不担心。
  阳明先生不必担心……至于范进,随从们觉得,就算把范进贬去更偏远的地方,他依然能够随遇而安。
  不以物喜,不以己悲,这也是一种天人合一的境界吧?
  眼看通州码头就在眼前,一排排的船缓缓行驶,排队等候靠岸,范进叹道:“我又回来了。”
  平安归来,没遇到任何危险。
  宁王是瞧不起他?
  蘧景玉也很高兴:“才一年多的时间,咱们居然又回来了。当初弹劾世伯的人,不知道有何感想!”
  范进笑道:“可能已经忘记我了吧?反正我已经忘记是谁弹劾我。”
  范进确实记不住弹劾他的人。
  偌大一个京城,他记得的只有国子监司业周进、一面之缘的正德皇帝、大太监刘瑾。
  周进就像一个书中的定点人物,无论外面的世界怎么变化,他就扮演着国子监司业的角色。
  但这一次,周进动了。
  也许是受范进跳出角色桎梏的波动影响,他开始寻找存在感。
  见到范进,他说:“你不是到江西做县丞吗?这一次是因公务进京?”
  范进恭敬地说:“回老师,我奉县令王阳明之令送一份奏折,已经送到通政司。”
  “没有派折差,反而是让你这个县丞亲自送,是很了不得的奏折吧?”周进沉吟道,“江西的事情,连我这个不管事的都有所耳闻,想必对内阁大人们来说,不是秘密。”
  范进小声说:“他们或许知道情况,但不知道情况有多严重。”
  周进沉默片刻,摇摇头:“这不是我们要操心的。我听人说你跟随王阳明悟道,今日我们谈一谈学问。近年来,我一直在思索一个问题——我是谁?我在哪里?”
  范进悚然一惊,莫非周进也意识到自己是一本小说的人物?
  那本书的名字有“外史”二字,但在范进看来,那就是一本虚构的小说。
  先秦诸子百家中就有“小说家”,班固在《汉书》中说“小说家者流,盖出于稗官,街谈巷语,道听途说者之所造也。”
  也就是编一些道听途说的故事。
  范进以自己时空跳跃的离奇经历,认清自己是“小说人物”的事实,周进呢?
  “你这是什么表情?”周进笑道,“我们每一个人,不是都要思考存在的意义吗?王阳明想清楚,所以他悟道了。”
  范进定了定神,解释:“王阳明是想明白‘知行合一’,明白‘天理’和‘人欲’可以同时存在。”
  “嗯……或许他是对的。”周进说,“但我也有我的存在状态。”
  师徒二人热烈地谈论哲学的问题。
  蘧景玉在一旁晕头转向。
  他还太年轻,不想思考如此深奥的问题……他只想问一问周进,有没有人可以取代他的父亲担任南昌知府。
  等周进和范进终于探讨完“存在”的问题,蘧景玉连忙提出父亲想辞官的问题。
  周进摸着胡须笑了笑:“可巧,我也准备辞官。你们若是迟一点进京,或许我已经回山东。说到南昌知府一职,我确实认识一个人可以升任。过两日介绍你们认识。”
  蘧景玉听到这话不由得大喜。
  今日见识过土匪劫道,他现在觉得当不当官二代没这么重要,重要的是活着。
  周进又看向范进:“你还记得荀玫吗?就是你在山东取中的案首,我早年的学生。他现在也在京城。”
  范进畅快笑道:“我记得。”
  他可以不记得内阁现在有哪些阁老,但是记得书中的人。
  他已经不像以前那样,忌讳想起那本书。
  接受自己是一本小说中的人物,对生活并没有什么影响。
  他是范进,他的存在,他自己已经感受明白,不需要谁来定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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