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她叫盈娣,妹妹比她小六岁,是冬日出生的。
小孩子的体温都是熨烫的,软和的,贴在胸前感觉像个小暖炉,她很喜欢抱妹妹,像个软乎乎的汤圆团子。
两个柔软且脆弱的灵魂,贴在一起,让人感到无比温暖,无比安心。
每次与妹妹贴在一起,盈娣便觉得自己好像浑身都有了底气,她不会再孤单,日子也并不是那么没盼头了。
后来爹娘为了赚弟弟读书的学钱,到镇上替人家做事,她就在家里照顾妹妹跟爷爷。
她发现爷爷总是喜欢在窝在屋子里抽水烟,还要将衣衫脱掉抱着妹妹一起玩,嘴角的笑咧得能勾到眼角。
盈娣觉得好生奇怪,明明爷爷口口声声说爱阿禾,欢喜阿禾,可无论阿禾怎么哭,爷爷也不管。
曾有几次,当她在同阿禾玩的时候,都能瞧见阿禾的手臂上,胸前都有水烟烫出来的泡子。
她问阿禾是怎么弄的,阿禾每次都说是自己不小心弄的,但是她不信。
似乎是为了不让她担心,自那日起,阿禾再也没哭过,总是说喜欢跟爷爷玩。
过了几番春秋,弟弟终于要考功名了,那天,爷爷让她去镇上拜菩萨庙,说是只有女儿身能拜,还一个劲儿地同她说庙可灵了。
那日,阿爷头一次那样欢天喜提地抱着她跟阿禾,笑得合不拢嘴,笑得涕泪横流:“哎哟,咱家这女娃终于有点儿用了!咱家要出状元咯!!”
那是她第二次看见阿爷笑得那么开心。
都说百善孝为先,盈娣去庙里拜了菩萨。
拜菩萨前,她还用自己挖草药攒的几文钱买了点瓜果贡品,她满心欢喜地想,若是菩萨能显灵,她只许两个愿。
第一个愿望是,她希望妹妹能吃上肉。
每次阿爹从山上打到什么猎物,就会拿给阿爷分。
阿爷说肉都是给男人吃的,他说男人考功名,上山打猎都要用力气,所以要吃肉。
可是她跟阿娘每日都要浣洗缝补全家的衣服,要买柴米油盐,要做菜洒扫看孩子,像个转不停的陀螺,也只能分到一口剩下的肉汤。
而弟弟只是坐在那里念两句诗,就能分到一个鸡腿。
她不服,偷偷去听村塾的先生讲课,两日就能把一整篇千字文背下。
可是阿爷听了不仅没有给她吃鸡腿,反而要用竹条抽她,将她打得半死,骂她半日不着家,弟弟念书念得都要饿死了也不做饭。
第二个愿望,便是希望弟弟能考上功名吧。
弟弟考上了功名,她就可以不用做饭,可以去上学堂了。
……
盈娣一个人来到镇上,走到菩萨庙,庙里有很多女人,一个个端坐在蒲团上,神情祥和。
她来到菩萨面前,闭着眼诚心地给菩萨磕了九个头。
她感觉有一双很轻的手点上她的眉间,几乎是瞬间,便把她心中的杂念与烦恼带走了,暖意如同潺潺细流渐渐充盈她的心底。
【皈依吾,汝将获得幸福喜乐】
【皈依吾,拯救这病态的世道】
【皈依吾,成为吾的孩子】
“成为你的孩子,我就不会活得这么辛苦了吗?”
菩萨空寂的声音自脑内响起,它说她的出生本就是个错误,所以才会活得这般痛苦。
盈娣恍然大悟。
她睁开眼,恍恍惚惚地瞧见家里所有人都齐聚在眼前,其乐融融地吃饭,桌上的菜肴丰盛极了,阿爹将肉都分给了妹妹吃,阿娘会给她裁新衣裳,做新鞋垫子。
盈娣笑了:“我答应你,可是我还要回去跟阿禾讲一声,我不回家,她会担心我的。”
菩萨不说话,盈娣上完香便走了。
拜完菩萨后,当晚下起很大的雨,她在滂沱的雨幕中,见到好几只绿眼睛的狼。
她手无寸铁,那绿眼睛狼扑过来,一口就将她的脑袋咬穿了。
危急时刻,她见到身后的寺庙中渐渐走出一个巨鼎,那鼎十足诡异,支撑它的是三条血淋淋的肉腿,鼎上面堆满了香灰,周身遍布蠕动肉瘤,一下便把狼给吞入鼎中。
盈娣正开心地要跪它,可下一刻,那鼎把她也给吞了。
后来她从菩萨的肚子里钻出来,便成了祂的孩子,日复一日地帮祂‘拯救’这病态的世道。
而菩萨也给予她诸多好处,她忘了许多烦恼,忘了爷爷,忘了爹娘,忘了弟弟,自然亦忘记了阿禾。
“我叫盈娣。”此时此刻,她想起来了。
女鬼微微歪头:“你认识我妹妹?”
芙姝的裙裳已经被血染红,她颔首道:“认识!我今日带她去吃肉夹馍,她很喜欢,吃得很香。”
盈娣微微怔愣:“……”
她带阿妹吃上肉了,真是好人。
芙姝附在她的耳边与她说话,声音很轻:“盈娣,我带你去看你妹妹,好不好?”
她用手拍拍盈娣瘦干的脊背,盈娣恍然地点点头。
盈娣收了尖利的指甲,没了尖利指甲的桎梏,芙姝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。
她给不远处的少年使使眼色,示意让他先进庙中探查,荀卿皱皱眉,满脸写着不赞同。
芙姝才不理他,垂下头,紧紧抓着盈娣的手往前走。
一人一鬼,浑身浴血地走在林中,十足诡异。
芙姝想起自己曾找谢然请过几道传送符,就为在这种时刻跑路用,但拢共只有五张,格外珍贵。
他们队伍没有符修,接下来也不知道要走到何年月才能碰上下一队。
她这边还在思考要不要用,盈娣便站在原地不走了:“等等,我这副模样,会不会吓坏她?”
芙姝认认真真地打量她,半晌,从袖中拿出一块手帕,递给她:“那把血擦擦吧。”
“若你不嫌,我还有两套新衣裳,先借你穿上,可能有点小。”
她从菩提子里取出几件衣裳,崭新又干净,盈娣一时被芙姝的忽如其来的好意惊得目瞪口呆。
她不敢置信地盯着芙姝:“我真的可以穿这么漂亮的衣裳吗?”
芙姝反问:“为何不能?这种颜色你穿上去应该很漂亮。”
她拿着一件烟青色的褙子,在盈娣身上量来量去。
盈娣沉默一瞬,芙姝似乎能看见她森森白骨上晕着羞怯的红霞。
“祂说,祂说我生下来是个错误,是错误,也能得到这样的善待吗?”
芙姝被问得屏住了呼吸:“……”
见她不语,盈娣心下急切,追问道:“你,你到底是何人?我杀了那么多人,所有人都怕我,你为什么不怕我,你是道士吗?为何对我这么好?”
芙姝被一连串的疑问问得有点懵,她忽然又想起那个因为孙子要考秀才,因为四块饼就把阿禾卖给她的那个老人,忽然有点难过得说不出话。
盈娣盈娣,它并不是为了名字的主人而存在,而是为了未知的那个弟弟存在。
它如同一个无形的诅咒,承载了家人赤裸裸的恶意,昭示了女子生前的不幸。
如若一个人连名字都被赋予了为他人服务的意义,从小不被看好,不被关注,芙姝至多只会怜悯她,又怎么会觉得她可怕呢?
“你是女子,我也是女子,我们都是女子,我为什么要怕你?”
芙姝拉着她的手,垂下眼睫,声音轻柔:“我不怕你,因为我知道,我只是千千万万个幸运的你,而你是千千万万个不幸的我,仅此而已。”
她明亮的眼神告诉盈娣,你并不是一个错误,你值得很多事物,不止我对你好。
午时三刻,盈娣穿上了干净的衣裙,甚至还涂上了口脂,可是她没有见到妹妹。
当芙姝推开门,门内已空无一人。
“阿禾呢?”盈娣问。
芙姝将目光转移至床榻之上,那里只余下凌乱的被窝,佛珠也消失不见。
盈娣脑中嗡嗡作响,纷杂的言语如同一团紊乱的黑线,似乎要一点一点地将仅剩的理智绞断,蚕食殆尽。
【汝胆敢背叛吾!】
【惩罚汝!吾将惩罚......不忠之人!】
“不,不!”盈娣用手抠着越来越痒的头颅,明明自己已经成了死尸,为何还会这般痒?
枯萎的脑干渗出恶臭的腐水,逐渐将干净的衣裙浸染。
这么漂亮的衣裙被她弄脏,盈娣瞬间慌了,整个人站在原地,浑身颤抖抽搐不止。
芙姝内心咯噔一跳,默默从口袋摸出仙螺,颤颤巍巍地给荀卿传讯。
得到的答案是,阿禾就在附近。
结界没有被破坏,她是自己跑出去的。
芙姝脊背生寒,猛地一把抓住盈娣的手,她自己也很慌,不知道要如何安慰她,只能一个劲儿地先给盈娣输送内力,抵御邪祟对她精神的蚕食。
“没事,她还没走远,小孩子就喜欢乱跑,我们出去找找!”
盈娣空洞的眸子望着她,鼻尖蓦然传来一阵甜美的香气。
她咽了咽口水,是生魂的味道。
……
“爷爷,我们这是回家吗?”
一个稚嫩的声音在空旷的街道响起。
佝偻着身子的老人紧紧抓着她稚嫩的手臂,生怕她再跑了:“咱们不回家,咱们拜菩萨去!”
若不是他今天要去给孙儿送书,他也不会来镇上,更不会碰见落单的阿禾。
老人兴奋地想,那小郎君的饼可真多啊,多得要放在地窖,能吃半个冬天!
这下还把阿禾找回来了,他运气真是一等一的好!
看来,把盈娣送去拜菩萨,是桩稳赚不赔的买卖!
地上的积雪有些厚,他一边艰难地向前走,一边兴奋地喘着气。
倘若他再给菩萨送一个,那他这功德岂不是到死都数不尽了?
他算计着,盈娣用来给孙儿拜秀才了,可他还缺个棺材本,那就用阿禾再为自己拜个棺材本吧。
她在家里白吃白喝这么久,也该懂事了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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