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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送纪廉回家的路上,陈洵目光闪避着,努力不去看夜幕上高悬的圆月。
  将纪廉送到楼下后,他望着纪廉一步一步踏上楼梯台阶,心中隐隐期待,也不知道纪廉会不会邀请他去他家坐坐。
  等纪廉上半身已消失在楼梯转角,他抓了抓头发,推着车转过身去。刚要走,纪廉突然在二楼的小窗户口探出头来,喊住了他。
  “上来么?”
  “啊?”
  陈洵猛地扭回头去,对上纪廉的眼睛,立马笑开,大喊一声:“来了!”
  之后把自行车停在一边,三步并作两步,跨栏一般冲上楼去。
  纪廉家住在七楼顶楼,老小区并没有电梯,陈洵跟在纪廉后面,走到拐角总以为该到了,纪廉却又默默转上一楼。
  纪廉旋开锁后,他奶奶听到动静,很快迎了出来。看到站在他身旁的陈洵,不禁愣了愣。
  纪廉的奶奶穿了件蓝白色的碎花衬衫,戴着老花镜,脸圆圆的,虽然脸上布满了皱纹,但看着十分知性面善。
  陈洵在她眉眼间找到了几分和纪廉相似之处,可以想见年轻时,她也是个单靠眼神便令人轻易心动的美人。
  “奶奶您好。”陈洵弯腰跟她打了招呼。
  “诶,你好。”纪廉的奶奶朝他点点头,之后惊讶地看向纪廉,“这孩子是?”
  纪廉自顾脱下鞋进来,陈洵抢在他开口前自我介绍。
  “我是纪廉的朋友,我们一个学校的。刚才纪廉就在我家吃的饭。”
  “哦,原来你就是陈洵。”
  纪廉的奶奶边说边让开道,邀请陈洵进来。
  “真是谢谢你了,留纪廉在你家吃饭。”
  “嘿嘿,没什么。我还要感谢纪同学帮我补了课呢。”
  陈洵不好意思地摆着手走进屋里,随后迅速抓住了重点。
  “诶,奶奶您知道我啊?纪同学跟您提过我?”
  纪廉的奶奶看了纪廉一眼,随后向他道:“纪廉说他交了个朋友。”
  “哦——”
  陈洵应了声,坏笑着看向纪廉。后者面色不改的进了客厅。
  纪廉家大概不过七八十平房,并不大,装修也很简朴,是很早以前的中式风格。看得出房子有些年数了。木椅、木桌上铺着白色的针织亚麻布,过于素了些,原本就没什么摆件的屋里显得更冷清了,但很整洁,一看就是勤加打理过的。
  等陈洵在客厅木沙发上坐定,纪廉的奶奶给他倒了杯水。陈洵忙不迭道谢。
  “奶奶你身体真好啊,住这么高的楼层,爬上爬下都不会累么?”
  纪廉的奶奶摆摆手,“我不怎么下楼。平时有什么事,都是两个孩子去办的。菜也是他们买的。”
  “两个孩子?”陈洵一愣,转头问纪廉,“你还有哥哥姐姐?”
  纪廉的奶奶说:“不是,是小佳。”
  陈洵愣了愣,明白过来,原来是葛佳。
  “她以前常来我们家做客。”老太太说到葛佳,脸上神情变得复杂起来,“不过她这会儿大了,来的次数就越来越少了。”
  “哦。”
  陈洵口头上应了一声,眼前浮现起纪廉和葛佳一起在菜摊前和人一板一眼讲价的模样,心底突然生出一股不痛快,他连忙低头喝了口水,换了话题。
  “纪同学,你爸呢?还没回来吗?”
  纪廉的奶奶听到这话先是一愣,之后低下头去,陷入了沉默。
  陈洵捧着杯子,心里猛地咯噔一下。
  结果纪廉的奶奶沉默了一阵,抬起头来,当真如他所想,说道:“他爸失踪了,很多年没回来了。”
  陈洵张了张嘴,视线在她和纪廉之间来回,一时说不出合适的话来。
  原来他才是哪壶不开提哪壶的那个人。一不留神就揭了人家的伤疤。
  一个小时前,在他家,白雁问起纪廉爸爸的工作,纪廉答得异常冷静从容,令人完全想不到他爸爸居然失踪了。
  “对不起。”
  他看了眼纪廉的奶奶,眼角已经有了泪光,看着实在心酸。他迅速移开视线,转向纪廉。
  “真的对不起,我……”
  “没事。”
  纪廉摇了摇头,随后站起身。
  陈洵无措地看他穿上鞋,回头又看了眼纪廉的奶奶。见她低着头正偷偷抹泪难过,他把嘴边的话咽了下去,站起身,也穿上鞋,紧追上纪廉。
  纪廉出门后沿着台阶上了天台。陈洵跟在他身后,走上天台的刹那,风鼓起他的衣角。纪廉径自走去天台的尽头。陈洵在原地顿了几秒,跟了上去。
  九月里秋高气爽的天气,这时风里有股特殊的香气,闻着令人不由地有点感伤。至少陈洵此刻有这种感觉,可他不好意思说给纪廉听。
  纪廉一如往常地沉寂,双手搭在栏杆上,面朝天空半仰着头,一言不发。
  陈洵有些担忧地侧过头去看他。沉默一点点堆叠,变得愈发沉重。秋风根本无法吹散这些沉默,在陈洵胸间压下来,重得他难以呼吸。
  “对不起,刚才听你说你爸是律师,所以我以为他……”
  陈洵望着远处皎洁的圆月,没敢看纪廉的眼睛。
  “他从没回来过?”
  刚问出口陈洵就后悔了,但又无法撤回,只能紧盯着纪廉的表情变化,心跳不由加快了许多。
  纪廉收回视线,转过身来,背靠着栏杆摇了摇头。
  陈洵低下头迟疑了会儿,最后还是闭上了嘴。
  既然人已经失踪了这么多年了,那必定是凶多吉少了,再追究下去,不过是为了残忍地满足自己的好奇心罢了。
  秋风在这时忽然发力,将两人衣襟吹得猎猎作响,撩得陈洵心头也泛起了酸。
  “他失踪那年,我五岁。一年后,我妈上吊自杀了。”
  秋风太盛,纪廉的话像从很远的地方飘来,也终于带了丝情绪。
  陈洵偷偷呼了口气,攥住了拳头。当事人如此平静,他倒先可怜兮兮起来,未免太弱了。
  纪廉说:“我记得很清楚,她吊死的样子。”
  陈洵不敢想象那副惨状。
  “你当时在场?”
  “对。”纪廉点头,顿了顿,说,“就在你生日遇见我那天。那晚我不是走失。我只是不想待在屋里,看她死了的样子,所以出来走走。”
  一时间,陈洵震惊得没了言语。他脑中飞快回忆起那晚,在江阁校门外遇见纪廉,他看见纪廉脸上的泪痕。
  原来那泪不是为走丢而流的,是为了刚自杀离世的母亲。
  原来他的生日,也是纪廉母亲的忌日。
  心里有个角落像是堵塞住的水槽,猛地被戳空,于是所有欢快的情绪像水流般飞速旋转,转成一个小漩涡,“噗噜噗噜”往槽孔里掉。
  它们迅速地干涸,消失无踪,最后只剩下一个黑黝黝的洞。
  纪廉转过脸来,盯着陈洵,说:“葛佳是孤儿。”
  “什么……”
  “2000年,葛佳七岁,抱养她的爷爷失踪了。那年,她找到我爸,希望我爸能帮她找到她爷爷。可一年后,我爸也失踪了。”
  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。
  许久,陈洵长舒口气,说:“敢情我们三个缺爹少娘的都聚一块儿了。”
  纪廉仰头望向天上的月亮,没说话。
  独自回家的路上,陈洵迎着冷白的月光,眼前是葛佳脸上温柔甜美的笑容,胸间的憋闷愈感窒息,仿佛身处一个拥挤的玻璃水缸里,而他是水缸中那条游不动的鱼。
  这世间幸福都是相似的,苦难却有千百种。
  早早失去双亲的纪廉和葛佳,同纪廉的奶奶相依为命,要不是纪廉足够优秀,每年都能拿到各种奖学金,他们俩的生活必定比现在艰难得多。
  陈洵也终于明白了,葛佳和纪廉之间的扑朔迷离的关系。
  他们之间并没有肤浅的暧昧,他们是彼此的家人。
  到了家门口,陈洵开锁时弄出了很大的动静。门还没开,白雁抢先一步给他开了门。
  “回来啦?”
  “嗯。”
  陈洵低低应了声,低垂着头盯着地。
  白雁自顾走回客厅,重又打开电视。
  “怎么回来这么晚啊?纪廉家不是很近吗?”
  “去他tຊ家坐了会儿。我去睡了。”
  说完,陈洵走进卧室,关上门,朝后倒到床上,眼前又浮现起纪廉冷淡的脸庞。
  他不敢想,在他爸去世后,假如白雁也离开了他,他该付出多大的努力,才能坚强地活下去。
  “你去纪廉家做客啦?那见到他爸没?有没有喊人家叔……”
  白雁开门走进来,见陈洵躺在床上,手臂挡着脸,不禁停下愣了愣。
  “怎么了?身体不舒服?”
  陈洵听到声音睁开眼,看她一眼,默默起身,摇了摇头。
  “有点累。”
  说完为了不让白雁多心,他重又咧开嘴笑起来。
  “也可能回来的时候吹风冷到了。大晚上的温度还降得挺快,嘿。”
  白雁见状放下心来,瞪他一眼:“跟我装病是不是?别以为你装病这三天就能不写作业。”
  “哎,你怎么把你儿子想得这么坏。”
  陈洵说着站起身,推着白雁的肩膀将她送出卧室。
  “我明天早上就开始写作业,放心,有纪同学这么优秀的朋友,我一定端正态度,好好学习,天天向上。”
  “信你个鬼。”
  白雁嘴上这么说,手上却帮他带上了门。
  等门落锁,陈洵重倒回床上,眼前是纪廉说话时鲜有变化的神情。
  ——“警察会抓住所有罪犯吗?”
  卧室里,寂静的时间流淌而过。
  陈洵胸中仿佛有团被纸包住的火,在某一时刻被点燃后,当下它燃烧得愈发热烈。
  陈洵不懂这团火在烧些什么,又为什么会烧起来,更不明白它为何只能在那兀自燃烧,却烧不穿那张包裹住它的薄纸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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