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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赵十一在屋外隐隐约约听到“流棺”二字,如醍醐灌顶,一下便想明白了自己被袭击的原因。
  他挣扎地坐起身来,竭力往门里伸长脖子,希望引起沈陈二人的注意。
  赵十一无法开口大声喊叫,好在沈亭山一直暗中观察屋外情形,很快便注意到他的异样。
  沈亭山暂停了询问,走到赵十一身旁,见他似有话说,忙俯身附耳。
  “沈大人,那‘流棺’我遇袭之前曾参与了全程,确实古怪。只怕就是因这个原因他们才要杀了我。”
  沈亭山闻言心中大骇,但见吴老和老李头都眼巴巴看着自己,为恐泄露,他尽力控制着自己的面部表情,浅笑道:“我知道你身上疼,你且再等等,一会便带你回家。”
  沈亭山用眼角余晖瞥了吴老和老李头一眼,他们见赵十一配合地点了点头,跟着松了一口气。
  沈亭山知晓目的已达,便又返回屋内继续询问。
  “赵老你见多识广,资历又深。这‘流棺’究竟是古怪在何处?”
  “那何止古怪简直就是邪门!”赵老声音忽然大了起来,惊得陈脊连忙做了噤声状,示意他将音量放小。
  不知是否喝了酒的缘故,这赵老委实可爱,见了陈脊这动作,声音顿时又小如蚊虫,他将陈脊和沈亭山拉过来围成一圈,悄咪咪说道:“他们将棺材做成两层,下层放尸体,上层放香料和药材。”
  “双层棺材?确实是闻所未闻。”
  听到陈脊的感叹,沈亭山转头看向他,示意他先耐心听下去。
  赵老接着道:“尸体除了包裹厚厚的衣物外,还要填塞耳朵、覆面、裹首、结跗、缚手、套尸,然后在外面再以衾包裹,以绞结扎,严严实实的将尸体包裹起来。上层的香料药材呢,也不知道是啥,重得嘞,说是这么做可以防腐,让尸体百万年不褪成白骨。简直胡说八道!”
  沈亭山暗自思忖了一阵,追问道:“那香料药材可是四时药堂提供?”
  “乖乖,你是真聪明嘞!”赵老笑道:“正是呢,你看今早他们不就去四时药堂抬了十几口棺材出来。我们平常接活,订好的法事也不过收二十两。他们搞这‘流棺’要一百两嘞!人家死了亲人本就可怜,他们还干这坑蒙拐骗的勾当,你们说还有没有良心!”
  “顶好的法事才二十两?”陈脊惊讶地问道:“怎么李执事当时......当时跟我要了八十两。”
  赵老闻言大怒,叫道:“他妈的!原来你就是那个冤大头!这兔崽子早就叫金钱蒙了眼,一心就想拿钱去金凤楼找那个......那个什么娘的臭婊子!我跟你们说,我这徒弟就是剃头的挑子一头热。那个什么娘的和李永安才是一对,他也不看看自己什么身份,还想和皇帝老儿抢女人。”
  “李御史?”陈脊顿了顿说道:“我倒是听说过几次他和崔娘的事。”
  “对对对!就叫崔娘!”赵老点头如捣蒜,接着道:“我那日还瞧见李永安的管家来找崔娘呢。”
  “那日?您老再说得具体些。”沈亭山道。
  “我想想......就是河里头死了个差役那日。那日我被衙门派去敛尸,远远瞧见对岸崔娘被李永安的管家引进一艘船里头。我这人敛尸仔细,都得一个时辰才能了事。他们直聊到我完事要走了才出来。”
  陈脊问道:“你确定那是李御史的管家?李御史常年在绍兴府,你怎连他管家都认识,还是隔着对岸认出来的。”
  赵老闻言脸色一愠,怒道:“你是不信我这个老头子!不说了!不说了!”
  沈亭山知这赵老年纪虽大,却是个小儿心性,忙哄道:“赵老,知县大人这哪是不信你,明明是在夸您老眼神好呢!赵老这一恼,可就辜负知县大人一番称赞了。”
  赵老听了果真笑了,赔礼道:“哎呦,原来知县是夸我老头子。实在抱歉,我是个粗人听不太懂你们这些读书人的好赖话。”
  沈亭山笑道:“赵老莫要多礼,还是说说您是如何认出人来的吧。”
  赵老点了点头,接着道:“他那管家原就是山阴人,他老爹老娘都是我料理的后事,怎的不识。再说,他天生秃头又不肯剃光,那脑袋前后有发,中间光溜,跟个长了个毛的鸡蛋似的,这还不好认?”
  赵老想到那管家的样子,不禁大笑出声。陈脊却觉不好,小声道:“不彰人短,不炫己长,赵老还是莫要取笑他了。”
  赵老被扫了兴致,顿时挂脸。
  沈亭山暗自想了一阵,赵老遇到崔娘那日,不正是他和陈脊去金凤楼寻她不着那天吗。崔娘在李执事金凤楼闹事之后见了李永安,又在见完李永安之后主动到县衙问讯,这其中是否有何联系呢?
  关于李永安,沈亭山听父亲提过几次。这李永安与两浙都转运盐使郑劼一派私交甚密,而这郑劼又是太师郭槐的侄儿。这个郑劼仗着舅舅的势力,在两浙两淮为害多时,若是此案关乎郑劼,倒是有些难办了。
  更棘手的是,父亲这清流一派在朝堂与郭槐正打得火热,这时候如果查出郑劼的罪案对父亲倒是有所裨益。只是,若调查有误,只怕反会累及父亲。
  沈亭山这样想着,竟是呆立了许久。陈脊见他半晌没有反应,碰碰他的胳膊,提醒道:“还有什么要问的吗?”
  沈亭山“哦”的一声,回过神来,他看了看赵老,接着问道:“李执事如今已失踪多日,您老可知道?”
  “什么?”赵老目光一凛,对这个消息显得颇为惊奇,“这兔崽子叫人寻仇躲起来了?”
  “我们官府正在四处搜寻他,不知您老知不知道他可能躲藏在哪,或者......有什么仇家?”
  “仇家......”赵老像是没有听到沈亭山前面一句话似的,呆呆地不停重复着“仇家”两个字,过了一会,忽然“啊”的回过神来,说道:“他也许久不同我说话了,不过那日我倒是在打铁巷撞见了他和一个人。”
  “谁?”
  “刘......刘什么来着,就是县里头那个做糕点的!”
  “刘大?”陈脊猜测道。
  “对!哎哟你瞧我这脑子,半个人名都记不住。”
  “他们怎么了?”沈亭山追问。
  “我瞧见他和刘大在巷子里吵架,什么当年的事,要了你的命什么的,具体的我听不清,听清了也忘了。”
  沈亭山和陈脊听了都惊得瞪大了双目,他们面面相觑,万万没想到,刘大竟也掺和在tຊ此事当中。
  沈亭山忙问:“那刘大的来历您可知晓?”
  “刘大啊,他和那兔崽子,还有皮三儿,都是当年码头的旧相识了。”
  陈脊没忍住“啊”地叫出了声,“刘大的糕饼不是祖传的手艺吗?说是从爷爷辈传下来的,百年老铺了!”
  “扯淡!”赵老反驳道:“他爹他爷都是我埋的,骗的了别人可骗不了我。他这手艺明明就是有一次跟船和船客学的。”
  “这么说......刘大也是八年前才转行卖糕饼的吧?”沈亭山猛然回忆起曾在刘大家门上看到的过一个捕鱼者专用的绳扣。想到自己竟漏掉如此重要的信息,不禁懊悔不迭。
  “是的嘞!”赵老大笑道:“我都不想再夸你聪明了,你真的太聪明了。”
  沈亭山像想到什么似的,迅速转了话头:“不知赵老可还记得‘黄柳生’这个人?八年前这大厅建修,他曾捐过一百两银子。”
  赵老皱眉沉思了片刻,慢慢吞吞地开口道:“你说‘黄柳生’我不记得,但是说到一百两,我确实记得。那日他来捐款,是我在接待他。当时捐款的人并不多,他一下就捐了这么多银子,我印象深刻。”
  “哦!”沈亭山眼中闪过一丝惊喜,追问道:“不知赵老可还记得他的模样?或者他可有说过什么话?”
  赵老摇了摇头,道:“模样不记得了,太久了。不过他那天戴着面具,也看不见长啥模样。至于说过什么话......他隐约记得......他好像说过......赎罪什么的?嗯,应该就是赎罪。”
  “赎罪?”
  赵老点了点头,道:“好像说他辜负了什么人,希望念经回向给故人。”
  沈亭山与陈脊听闻此言后,皆是一脸失望。本以为能得到什么关键的信息,结果还是无甚收获。
  赵老似乎看出了他们的失望,忽然又开口道:“等等!我又想起来了!那人是个左撇子!”
  “左撇子?”陈脊惊讶道:“此话当真?”
  “咋了!又不信我老头子呗。我跟你说,我可不像那个吴老脑子老糊涂了,我记性可是顶顶的好。那人就是个左撇子!”
  陈脊惊讶不已,附到沈亭山耳边,悄声道:“四时药堂袭击你的人,可不就是个左撇子?”
  沈亭山微微一愣,眼中闪过一丝亮光。他微微眨了眨眼,示意陈脊稍后再说,又转头看向赵老,接着问道:“赵老您见多识广,如果我们想打听八年前码头的事情,该去找何人询问?”
  “那你可就问对人了,你去找梁爷准没错。”
  “梁爷?”略作沉思,然后嗫嚅道:“你是说那个犯了案,近期刚放出监来的梁宽吗?”
  “可不就是他吗?”
  沈亭山略带疑惑地问:“你认识此人?”
  陈脊颔首道:“此人因盗窃在县衙大牢关了有七八年了,前段时间刚放出监狱。”
  “盗窃?”沈亭山狐疑道:“既然大家尊称他一声爷,应该不至于放下这等罪行吧?”
  “根据卷宗显示,当时是在他家中搜出了些财物,没有失主报官,便只是囫囵判了几年了事。”
  沈亭山凝眉问道:“既然没有失主报官,又是如何判定东西是盗窃而来的呢?”
  “对哦!”陈脊顿时恍然大悟道:“这是怎么回事!”
  沈亭山看着陈脊的模样,略显无奈的摇摇头,笑道:“行了,不管怎样我们先去会会他再说。你们可知道他此刻人在何处?”
  赵老笑道:“这我就有的说了,城外慈安寺。”
  “慈安寺?”陈脊问道,“他出家了不成?”
  “法号释缘。”
  “既然有了去处,那便好办了。”沈亭山说罢,躬身行礼道:“多谢赵老相告。”
  赵老见状,也不惶恐,反而心安理得地笑道:“好说好说。”
  沈亭山见他颇有侠气,心中更是欣赏。这边与他道别后,便雇了几个脚夫将赵十一送到了家中。随后,他又从衙门调派了几名差役,在赵家四周严密守卫,以防不测。
  事毕,时间已近三更。沈亭山和陈脊干脆便在赵十一家中宿下,并借此机会稍作休梳洗,只待第二天一早便去拜访梁爷。
  次日清晨,两人早早便收拾好骑上马准备出发,沈亭山忽然灵光一闪,又道:“我们先去打铁巷。”
  陈脊虽心有疑惑却没有多问,而是简单地回应了一个“好”字。
  两人相视一笑便换马为驴,不多时便转到了打铁巷。打铁巷与南街交叉相接,路口铁匠铺中,烈火熊熊燃烧,铁锤在手中飞舞,伴随着金属与金属的碰撞声,正是热火朝天的时候。
  沈亭山的目光从汗流浃背的打铁师傅脸上移开,转向坐在店门口的那个衣衫褴褛的小乞丐。
  奇怪的是,这个孩子羸弱的臂上绑着一块女子香帕,包扎着伤口。而他的手中还拿着刘大家独有的拔丝红枣糕,价格不菲。这是刘大引以为傲的绝活,整个山阴唯他一家出售。
  沈亭山向陈脊示意,他很快也跟着注意到这奇怪之处,蹲下对小乞丐柔声道:“孩子,你臂上这香帕是?”
  小乞丐闻声抬头,打量了陈脊两眼,恍然道:“你!你是知县!”
  陈脊有些惊讶,“你竟认识我?”
  小乞丐昂起头,神色得意:“我每天都在这城中四处跑,当然认得!”
  沈亭山见这乞丐机灵,顿时来了兴趣,笑问:“既然知道他是知县,那问什么你便要如实回答,这帕子是哪里来的?”
  小乞丐顿时泄了气,蜷缩道:“我答应了漂亮姐姐,不能说。”
  沈亭山:“漂亮姐姐给了你钱,你就听话办事了是吗?”
  小乞丐茫然地点点头。
  沈亭山:“那我也给你钱,你也替我办件事?可以买很多很多的红枣糕。”
  小乞丐又来了兴致,笑道:“你要我做什么!我拿钱就办事,办得贼漂亮!”
  “你只需要将这香帕给我便好。”
  “拿去!”小乞丐迅速将香帕解下,递给沈亭山又忙收回,“可是我弄到血了,你们如果嫌弃,我就洗干净再给你们。”
  “不必了,这样正好。”沈亭山接过帕子,这香帕上的玉兰栩栩如生。如果沈亭山没记错的话,那日他探访金凤楼,崔娘屋中放着的正是这样的玉兰。
  沈亭山暗自生疑,接着问道:“你这伤是怎么弄的?”
  小乞丐:“县丞派盐那日,在南街摔倒的。”
  陈脊道:“你就是那日要盐的小乞丐?”
  陈脊身为知县,有些事他虽未曾亲身参与,但大小文书汇报总会送至他的案前,这文山会海他本是最为嫌恶的,没想到此刻倒还起了作用。
  “就是我。”小乞丐说着伸出手来,“你们问完了吗,钱。”
  沈亭山笑道:“且慢,你还没告诉我,你那日去要盐做什么?”
  小乞丐:“要盐又不犯法,你问这么多干嘛。”
  他说着一把从沈亭山手中抢过钱来,一溜烟消失在了巷口。陈脊还要去追,却被沈亭山止住,“他去要盐应是受崔娘所雇的。”
  陈脊怔住,“仅凭这香帕?若真是她,那她这是何用意?”
  沈亭山摇摇头,一时也不得其法,“终归先记着这事,后头总有用处。”
  说罢,他拍了拍陈脊的肩膀,引他走到打铁师傅面前。两人说明来意后,打铁师傅恭敬回答道:“前几日确实有看到刘大和李执事在巷子里争论,两个人吵得挺凶的,我看李执事争得脸比我还红些。”
  “具体争些什么可曾听到?”
  打铁师傅道:“他们声音可大,饶是我这打铁叮叮当当的,风炉又呼哧呼哧的,也听到了许多,李执事一直在说跟船,出事,把你捅出来之类的。”
  沈陈二人见打铁师傅听到的也不过是只言片语,没有完整的信息,面露失望,但转念一想仍不死心,接着问道:“师傅,他们是在哪条巷子吵起来的?”
  打铁师傅踮起脚,手伸得老长,指着最里头的暗巷,道:“就是那条!”
  沈陈二人顺着师傅所指,快步走过查看,然而时隔多日此处早就没了任何痕迹。
  “看来这里没什么好找的了。我们若直接去询问刘大,只怕他也不会说实话。而且八年前船上的相关人员一个个死去,此刻我们去找刘大若是暴露了他的身份,只怕又生事端。”
  沈亭山暗自忖思了一阵,突然变高声调,喝骂道:“你这王八羔子!丧尽天良的东西!”
  陈脊被骂得一脸懵,“你怎么了,疯了不成?”
  沈亭山却没有答话,而是将陈脊拉到自己对面,然后继续高声喝骂。
  骂了几句后,他兀自跑到打铁师傅身边,“师傅,我们适才说的话你可曾听到?”
  师傅茫然的摇头道:“你们又不曾高声吵架,我们又怎么能听到。”
  沈亭山又问:“那你可曾见到我二人在巷中?”
  师傅继续摇摇头,“不曾看tຊ到。”
  “那天你只听到了李执事的声音?”
  这回师傅肯定的点了点头,“我当时还想这刘大平日看着也不老实,怎么这回被骂的一声不吭。”
  陈脊这时已追了出来,着急道:“怎么了这是?”
  沈亭山笑道:“这就对了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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