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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二人在坟场绕了几圈,终于在一处亮光里找到了看守所住的茅屋。
  出乎意料的是,这看守不是旁人,正是当日义庄中那名良善的看守。陈脊喜道:“原来是你!”
  看守倒不惊讶,他浅笑着恭敬行礼,说道:“草民袁不凡,既是义庄的看守也是这坟场的看守。”
  “袁不凡?这倒是个好名字。”陈脊说着上下打量起他来,方脸宽鼻,长相虽是普通,但有胆子孤身夜夜守着坟场和义庄,倒也是个不凡的人才。
  “大人谬赞了。”袁不凡将他二人引到桌边坐下,又恭敬奉上茶来,问道:“不知二位大人深夜到此,是何公务?”
  沈亭山呷了一口茶道:“来问些事情,此事关乎几宗要紧的命案,你需如实答来。”
  袁不凡脸色顿时变得肃静,恭敬回道:“草民定知无不言。”
  沈亭山道:“几日前,码头衙门的尹涛,尹巡检是否来过此地?”
  袁不凡凝眉沉思,心中暗叹:“如主人所料,果然还是查到尹涛头上了。”
  “袁不凡?”沈亭山见袁不凡呆立着没有回答,又多唤了几声。
  愣了一会,袁不凡回道:“有的。尹巡检来为裴把总选墓。”
  “只是选墓吗?”
  袁不凡点了点头。
  沈亭山盯着他的眼睛说道:“你怕是有言辞未尽的地方吧!”
  “这......”袁不凡支吾不语,似乎还有所犹豫。
  沈亭山说道:“我且问你,尹巡检选了哪块墓地?”
  袁不凡面色一变,嗫喏道:“应是子午向第三排。”
  沈亭山追问道:“我刚从坟场过来,子午向第三排早已葬满,你说尹涛选了此处,难道是要占他人的坟墓不成?”
  “那就是我记错了,是......是乾巽向第二排。”
  沈亭山冷笑道:“你又胡说。以裴荻的生辰八字,只要懂些风水的人都知道他与乾巽向并不合,尹涛又怎会选此向的坟墓。”
  “每日来看风水的人太多,我也记不清了。”袁不凡脸色大变。
  “你不是记不清,而是尹涛根本不是来选坟的是也不是?”
  “我......我什么也不知道啊,尹巡检不让我说,我不敢......”说到这里,袁不凡面如死灰。
  陈脊回身看了沈亭山一眼,神色迷茫,显然仍在状况之外。
  沈亭山接着道:“如今知县大人与我都在此处,我们与尹涛孰轻孰重,我想你应当能分辨清楚。”
  袁不凡闻言,‘扑通’一声跪倒在地,点头如捣蒜,求告道:“草民不应该贪图钱财,草民都说出来,大人饶命!”
  “你知道些什么,速速说来!”
  袁不凡站起来身来,走到角落一处柜前,伸手拿出一包银两递给陈脊,颤抖道:“这是尹巡检给我的封口费,我不敢花,还留着呢。”
  沈亭山接过银两仔细一瞧,银两底下印着字,果然是衙门里发出的官俸,“他要你封什么口?”
  “那夜尹巡检突然来访,找我要了板车、锄头和撬棒。我问他是要做些什么,他说他要自己在坟场里待一会,让我不要多问。还叫我在外仔细看守,不可让人进出坟场。”
  “他呆了多长时间?”
  袁不凡思忖一阵,肯定道:“大概一个时辰。”
  “这么说,期间你一直在外围,尹涛在坟场内做了何事你并不知情?”
  袁不凡点头不迭,“我不知道,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。”
  “还有一事,”沈亭山看了眼一旁的陈脊,接着道:“陈知县的父亲,陈老太爷是何时何人来安葬的?”
  陈脊听他问及父亲的坟墓,不由一惊。
  袁不凡舔舔唇,老实答道:“是......是尹巡检和李执事一同来葬的。”
  “你说什么?”陈脊惊得站起身来,“怎么是尹涛来葬的?”
  袁不凡答道:“确实是他二人一块来的。那日我还觉得奇怪,他们下葬没做任何仪式,只是简单将棺木放入坟中,而且......而且......”
  “而且什么?”陈脊焦急道。
  “而且棺椁也没加棺钉。我虽觉奇怪,但毕竟是官府的事情,也不敢......不敢多问。”
  惊愕不已的陈脊啊了一声,眼珠泛白,腿一软,瘫倒在了椅上。
  沈亭山忙上前照看,并端来茶水让陈脊饮下。
  “好了,你先下去吧。”沈亭山支走了袁不凡,对陈脊说道:“有件事我想还是得告诉你。”
  “何事?”陈脊嘴唇泛白,似乎已猜到此事与父亲有关。
  “我想......掘坟开棺。”沈亭山说。
  陈脊不死心地问道:“掘谁的坟?”
  “令尊。”
  此话一出,陈脊手中的茶碗瞬间掉落在地,“一定要这样吗?”
  “李执事已经失踪多日,我们却始终遍寻不到他的踪迹。”
  “这与家父何干?”
  “李执事失踪当晚尹涛曾出现在此,并且与袁不凡要了许多挖坟工具。适才我又在老太爷的坟前发现了一缕娟丝,这绢丝你应当认得,正是码头巡检的官服。”沈亭山解释道。
  “这绢丝可能是我父亲下葬那日尹涛留下的!这并不能说明什么!”
  “那他们下葬之时为何不给老太爷的棺椁加棺钉?”
  “也许他们只是忘了!而且,你对尹涛也只是怀疑,你没有实际证据证明李执事就在......就在我父亲的棺椁之中,不是吗?”陈脊提出了自己的疑问。
  其实,关于尹涛,沈亭山并非怀疑,而是确信。过往许多他无法想通的线索在此刻都指向了同一个人,只是沈亭山并不想一一为陈脊解释。
  在沈亭山看来,陈脊不是不懂,而是不想懂。要他亲手掘开父亲的坟墓,确实残忍。眼下,他解释得越清,越像是在逼陈脊做决定。于是,他想了想,只是轻描淡写地说道:“我知道眼下证据还不够充分,这只是我的一个猜测。如果你不愿意掘坟开棺,我也不会强迫你。这件事的决定权在你。”
  “可我......”陈脊憋了许久终于将剩下的话说出口,“我想再见一见尹涛,可以吗?”
  “好,我陪你。”沈亭山看着陈脊,坚定地说。
  翌日正午,沈亭山三人相约在章记酒馆。那夜,他们曾在在此处相遇,若沈亭山猜测的没错,当时尹涛应该刚刚处理完李执事的尸体。
  忽然迎来贵客,章记酒栈的掌柜亲自下厨,端上的全是自己的拿手好菜。
  “干菜焖肉、清汤越鸡、鉴湖鱼味,还有这上好的绍兴花雕,各位大人请慢用。”
  掌柜骄傲地介绍完自己的菜色,原以为会收到一片称赞,不曾想在坐的三人兴致似乎都不高,一时尴尬在了原地。
  沈亭山率先开口,淡淡道:“你先下去吧,莫让人上来打扰。”
  掌柜不服气地努努嘴,应声退下。
  陈脊见没了外人,将三人酒杯倒满,强撑笑容道:“我们三人相识多日颇为投tຊ缘,可惜一直忙于查案,倒是不曾好好对饮,今日我们不醉不归!”
  尹涛提起酒杯,疑惑道:“二位大人今日为何突然起了兴致,可是案子有了新的进展?”
  陈脊止道:“欸,今日我们不聊案子,只是喝酒!”
  沈亭山附和道:“对!这人啊,偶尔也该放松一下,总是绷着跟弦,容易命短!”
  尹涛被沈亭山的话逗出了笑声,喜道:“大人说话有趣,倒是我太过紧张了。”
  “若说有趣,还是你们有趣。我来这山阴,见到的趣事倒是比别处多许多。”沈亭山说着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,续道:“欸呆子,咱第一次见面,你骂我什么来着,富贵公子不懂人间疾苦?还说我不该将山阴的人命大事当做趣事,你可还记得?”
  陈脊低头苦笑,“是的,我骂你狂瞽之説,不堪入耳。”
  “那我倒要问你,时隔多日,你仍是这么觉得的吗?”
  陈脊愣了一下,回道:“是的,我仍这么觉得。”
  沈亭山听闻此话,哈哈大笑道:“那尹涛你呢,你也认为我不该把生死大事当做趣事吗?”
  尹涛不知道该如何回答,说实话,他确实从未觉得杀人案可以与趣事两字联系在一起。
  沈亭山见尹涛呆立着不回答,心中已有了答案,大笑道:“我跟你们说,你们要这么看我,说得就太对了。我确实不应该将人命大事当做趣事。但你们也确实误解了我的意思,我从未说过人命大事是趣事,我所说有趣,乃是案子的背后有趣。”
  陈脊和尹涛听得有些发蒙,沈亭山又接着解释道:“呆子,我曾与你说过我毕生所求,你可还记得?”
  陈脊点点头,道:“你说你要追求‘有趣’之义,而所谓有趣,就在于人生每一次历练,每一段缘分中窥人心。”
  沈亭山欣慰道:“难得你还记得。你之前不是好奇我为什么会以追求‘有趣’的人生为目标吗?这并不是因为我天生就有与众不同的个性,而是因为我出生便衣食无忧,我不必为生计而烦恼,也有足够的时间去探索自己想要的东西。去追求所谓的“自由”,洞察所谓的“人间疾苦”。”
  沈亭山拿着酒杯站到窗边,迎着风道:“我父亲是两榜进士,母亲又出身荥阳郑氏。我自幼便享有别人终其一生都得不到的诸多好处,这些我从不避讳。”他说着,用手指了指窗外熙熙攘攘的人群,接着道:“但是你踏出这个门去看看,这日头底下,有很多人还在为了每日的衣食拼尽全力,他们每天都在为了家庭、生活而忙碌,难道他们就没有理想,没有为社稷贡献的大志吗?他们有,只是生活不允许他们去想。”
  陈脊看向沈亭山,他以为这家伙是来向尹涛套话,或者劝解自己的,可现在看起来,他怎么像是故意来惹嫌的?
  “你......你跟我们说这些做什么?”陈脊不解道。
  “且听我说完”沈亭山呷了一口酒,续道:“出身如何人都无法自己决定,但人生的结局却是自己挑的。众生奔波劳碌,无非是为自己择一良善之终。有些人出生于富贵之家,安享岁月静好。有些人出生于贫寒之家,了无所求,每日浑噩,亦得一时逍遥。生而痛苦的,是那些心有不甘之人。生于富贵者,有那想逃离家庭,以己之力,证明可成大事之人。出身贫寒者,则更喜欢苛求自己,无时无刻的自我鞭笞。要奋发向前,挣脱命运束缚,甚至立下大愿,解救更多如自己一般贫苦之人。这些人之中,有的如你这般,宁愿牺牲自己的利益,也要坚守初心。有的呢,初志易失,发达后却反过来苛责那些同样出身卑微的人。他们责怪别人不够勤奋,好似努力便一定会成功似的。要我说,只管努力,不问前程,正是这些心有不甘之人聊以自慰的话罢了。”
  尹涛不明白沈亭山话中含义,问道:“那......难道就不努力了吗?”
  “你看那努力拼搏之人,大多有着一股年轻人的热血与不羁,即所谓的年少轻狂。而那些得过且过,随波逐流之人,多已届中年。他们难道未曾付出过努力吗?这世间千百年来,能留名后世者不过尔尔,多得是那拼尽全力,却始终求而不得的人。你再去问那濒死之人,回首过往,他们无一人没有遗憾。你可曾想过,为何这许多的不甘与遗憾成了人生的常态?”
  尹涛摇了摇头。
  “以我短浅的见识来看,这出身不要紧,努力与否也不要紧,要紧的在于自身心之所需。如果你无意努力,那躺平无错。如果你想去努力,那勇往直前也没有错。只是,你的任何选择应该是基于自身所愿,而不是这世间的规则。”
  “规则?”
  沈亭山走回桌旁,给陈脊和尹涛各夹了一个鸡腿,接着道:“有人拼劲全力谋取功名,是需要满足父母的期望,有的人奔波劳碌,养家糊口,是因为家人的依赖。妇人以苦行半生换取子女安康。男子如你我,以性命相搏,亦不过为了尽忠尽孝。身而为人,若不劳作便是懒惰,若不求上进便是堕落。这一生,若始终为他人而活,则终身皆不可得喜乐。我之所求,便是不要为周遭之目光与规则所左右想法。”
  “你怎如此自私?”陈脊皱眉问道。
  “为自己而活就是自私吗?这本就是个不该成为问题的问题。你说为了天下百姓而活,到底不是为了谋个好名声?”
  陈脊马上便要反驳,沈亭山压住他,接着道:“也许你想说,你只是觉得这个事情是对的所以去做。你敢否认,说到底不过是图个自己心安吗?眼下对的事情,千万年后也不一定是对的,世间连星辰都无法亘古不变,你又如何预测千万载后的世界。”
  沈亭山拍拍陈脊的肩膀道:“无私亦有私,有私亦无私。你没必要苛求自己,被‘别人眼中的自我’绑架,陷入自我否定的泥潭。我始终认定,任何人都没有资格来评价我。那些指责我的人并不是多有大爱,他们也有私心。就比如,他们希望我能继续查这个案子,为的,也不过是为他们伸张正义。”
  沈亭山说着又扭头看向尹涛,“我还不曾与你聊过,你呢,你这一生所求为何?”
  尹涛显然没料到沈亭山会问自己这个问题,他愣了许久,慢吞吞道:“我想不到以后,眼下我只想捉到凶手,早日为父亲和师傅报仇。”
  沈亭山点了点头,“你有此心着实不易。说起来,我们还不曾听你说起过与裴把总的往事,不知你可愿与我二人分享。”
  尹涛脸色顿时沉了下来,眼里流露出许多痛苦,他仰头痛饮一杯后,凄然道:“师傅对我恩重如山,没有他就没有今日的我。”
  若是以前,听了尹涛这话,陈脊必然也会随之落泪。可今日,他冷眼看着尹涛,一时竟分辨不出他究竟是在做戏亦或是真情流露。
  “父亲死时,我尚年幼。是师傅将我一手带大,又是他教我这一身功夫,将我引入巡检司。你们说他嗜毒、好酒,还说他想与皮三儿勾结买卖私盐,可无论如何,他在我心中永远是最值得尊敬之人,于我而言,他已如同亚父。”
  “那你生身父亲呢?”陈脊忍不住问道。
  尹涛冷笑道:“说实话,我的生父一来离世的早,二来,他在世时总在衙门忙碌,其实并不曾管我许多。”
  “这么说,你幼时是由母亲带大?怪道我见你虽是武将,却性情温和。”沈亭山试探着问道,“倒是颇有些禅性。”
  尹涛一怔,笑道:“大人说笑了,我不过一介武夫,能有什么禅性。”
  他说着伸手去夹醋鱼,沈亭山见状,故意将手边酒壶撞到。只见尹涛眼疾手快,迅速将酒壶接住,用的便是左手!
  尹涛速度之快,用劲之巧,稍微懂些功夫的人都能看出,他的左手必然练过。沈亭山嘴角一笑,心中又确信了几分,问道:“想不到你的左手竟也这般敏捷?可是练过?”
  尹涛似乎已经觉察到沈亭山的有意试探,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尴尬,笑道:“大人又说笑了,这左手岂是想练就能练的。我天生愚钝,便是能将右手练成就已是万幸。”
  沈亭山见尹涛有意隐瞒,也并未追问,而是笑道:“来来来!你救了这酒瓶一命,当浮一大白!”
  尹涛仰头痛饮三杯,高声道:“这三杯,祝两位大人早日缉得真凶,还山阴一片清朗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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