孟氏的研发费用批下来了，普渡的研发部门饿了太久，猛然一下子有了钱，有一种暴发户的气势，招聘广告发了好几轮，薪资标准给得很高。田凯文盛情邀请赵略加入普渡，还邀请她帮忙筛选和面试新招聘的研究员。
　　赵略原本已经决定加入普渡，但眼下又有些犹豫。
　　在研究中心小半年以来，真要离开的时候，她竟然有些舍不得。她所在的研究小组五个人，每个人都不一样，就像他们各自相互取的“花名”。这是她头一次融入到人群中去，感受还不错，没有想象中的黏糊，一切都在可接受的范围内。王双双说赵略像那种探头看世界的小动物——可萌可萌了。
　　“这是什么比喻？”赵略笑着说。
　　王双双道：“就是很想让人摸一摸的软乎乎的那种动物。”
　　赵略觉得这种感受很新奇。她无意中听到的，他人对于自己的评价都是“冰冷”、“生硬”或者诸如此类的词语，到了王双双这里，就成了完全相反的意思。她想了想，说：“是要感谢你的，是你‘软化’了我。”
　　王双双一愣，揽住她的肩膀道：“我超级超级喜欢你的！”
　　“就是略姐，我觉得你好像对这个俗气的人世间没有什么眷恋。”
　　看到赵略疑惑的眼睛，王双双认真想了一阵子，解释道：“你看过《红楼梦》吗？我觉得你好像薛宝钗啊，薛宝钗住的房子里像个雪洞似的。我高中的语文老师说，薛宝钗其实是出世的，她总在回避爱，也回避欲望，回避恨。虽然我这么说可能不妥当，但就是那个意思。”
　　赵略笑，说：“我小学的时候身体不好总请假，同学说我是林黛玉。”
　　说话时，她们两个正往食堂去。王正硬挤在她们中间：“两位姐姐，你们吃饭带上我呗。”
　　王双双锤他：“谁是你姐！”
　　打好饭，在食堂坐下时，王正看了眼王双双，又看了一样赵略，问：“听说普渡在招人，有没有想法？”
　　王双双头也没抬：“工资呢？”
　　“比现在高百分之三十。”
　　王正说完，左右看了看，又悄悄道：“我听科长和老闷在偷偷商量呢。”
　　王双双放下筷子，眼睛亮了起来，又想起来什么。
　　吃完饭后，王双双挽着赵略散步。
　　走了没几步，王双双憋不住，道：“略姐，那个普渡的田总你认识吧？”
　　“而且你是 J 大的毕业吧？”
　　“你之前告诉我你是 U 大的。”
　　赵略没想到友谊的小船翻得如此快。
　　“不过我原谅你了。”
　　赵略还没有从震惊和愧疚中反应过来，就听到王双双说“原谅”，一时不知道做什么表情。
　　王双双还是挽住她的胳膊，道：“好啦，我知道你又不是故意的。”
　　“前两天你在街边买红薯，我去买糖炒栗子，你跟我说那是你师兄啊。”
　　“那人可是我们行业内的大牛。”
　　赵略自嘲道：“是我不够严谨。”
　　她生出来些勇气，索性都说了：“普渡确实邀请我，但是我还在考虑。”
　　她搜索着脑子里的词，说：“就是……还在考虑，因为还没确定，所以还没跟大家说。”
　　然后又想起了什么，道：“其实我还有一件事没说。”
　　“我父亲以前是孟氏的员工，然后他去世了。这些年孟氏也一直在照顾我。”
　　王双双点头，道：“我明白，说了大家难免会对你有看法。”
　　“但是我看到了你的实力啊，实验室里的那些分析啊，我和王正都不行的，还得你上。”
　　“你不用太自责，也就是撒了一个小谎，没什么的。对你这种头一次看世界的小动物来说，这样的事情还很多很多，也不必放在心上啦。”说着王双双摸了摸她的头。
　　“你只要记得，你其实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，没有故意去伤害别人。”
　　赵略突然想哭，但她又不是一个会哭出来的人，眼眶就有些红，就仰头看着天，突然觉得像俯身看海。无波无浪的海，却深得令人眼呆。
　　王双双紧了紧揽着她肩头的胳膊。王双双的性格里是有些侠义的东西在的。对赵略，她心里更多的是怜惜。她厌恶小时候老师说过的有关女性之间友谊的评价——好的时候是闺蜜，不好的时候是敌蜜。她当然在心里对她有过一点小小的嫉妒，在那日看到她和田凯文打招呼之后——她竟然早就在行业里走了这么远！但这点小小的嫉妒很快就被冲散了，因为她知道这是她应得的，也是她可以做到的，她沿着她的路往前走就可以。她忍不住怜惜她，这和同情不一样，是一种本能的，对同性处境的深刻洞察。
　　下午下班时，赵略在研究中心门口看到了田凯文的车子。
　　赵略压下心里泛起的烦躁，看了看周围。老张他们都走了，王双双这些日子要跑医院，回去得也早。
　　“以后你说位置，我过去就行。”她边系安全带边说。
　　田凯文打着转向灯，道：“那怎么可以，你一个小姑娘，让你走过去我多不好意思。小姑娘不得车接车送。”
　　赵略觉得他话里有一点轻佻，但忍着没有说。
　　她和田凯文在微信上聊得比较多。在她心里，这个学长人上进，她也愿意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帮助他，但她不太想要更近一步的关系。田凯文只是在工作方面有能力，并不代表他在生活中也是一个充满魅力的人。
　　田凯文见她不说话，以为是她害羞，接着道：“你说你一个柔柔弱弱的小姑娘，应该给我们男的多一点为你服务的机会。我记得第一次见你的时候，就在福华路那家饭店，孟副总说你没让他送。我们还没到的时候，你就已经到了。”
　　“我不太喜欢迟到。”赵略答，心里却琢磨起“孟副总”三个字。以往他叫孟沛初都不加“副”，看起来孟沛初在孟氏已经完全回到了边缘位置。
　　田凯文像是没接收到她的不耐烦，问：“想吃什么？”
　　“你定就好。我都可以。”
　　“说‘随便’的人要求最高了。”
　　“我说的随便就是随便的意思，没有要求。”赵略的语气已经有些生硬。
　　田凯文终于接收到了这个信息，车里平静了下来。
　　下车时，赵略忍了一下，道：“师兄，以后吃饭您提前说一下可以吗？”
　　田凯文认为自己在迁就她，说：“好好好，下次一定。”
　　吃饭的地方在一个老牌的国营饭店，装修得富丽堂皇。赵略跟在田凯文后面走，迎面而来一队人。她看到了一双熟悉的眼睛，那双眼睛先是惊，然后是喜。他落在最后，侧身和田凯文说了几句话，然后冲她笑。他好像还想跟她说什么，就听到有人在叫他，他眼睛晶晶亮，冲她点头。她也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。
　　坐下后不一会儿，孟沛初就推门进来了。
　　依旧是寒暄，聊行业，聊市场，聊普渡新招的人。
　　饭局过半，田凯文燃起一支烟，孟沛初踱步到窗边，开了窗。干燥的空气流入房间，赵略觉得自己可以呼吸了。
　　“我们普渡终于用得起名校毕业生了，得感谢孟总。”田凯文举杯道。
　　这时候又不加“副”了，赵略在心里小小地讽刺他。
　　孟沛初笑得云淡风轻，说：“招聘怎么样？田总有没有合眼缘的人？”
　　田凯文道：“眼下就有一个，就看人家是不是嫌弃我们庙小。”说着看着赵略。
　　赵略装作没听懂。
　　“田总说笑了。”孟沛初说，“以后孟氏的研发也需要普渡带一带，田总做研发出身，这方面肯定比我强。”
　　田凯文掸掉烟灰，道：“其实普渡之前的人，学历都不太行，我也很头疼。”
　　赵略突然说：“我觉得，学历也不是一切吧。”
　　田凯文笑，知晓一切的那种笑，心说又来一个反思优绩主义的。来之前，他已经跟 HR 有过一番争论，HR 手里有一份非常合适的简历，只是学历够不上田凯文的标准，来问他的意见。他的意见就是拒掉。HR 据理力争，但拗不过他。
　　此刻他突然想和这个长相不错的学妹继续探讨这个问题。
　　“不看学历看什么呢？”田凯文道，“我招人进来就是为了出成果的，我看他人好么？”
　　“我又不图和 ta 一起过日子。”
　　“当然了，我就是结婚，也一定会找个学历高的。”
　　他想趁机表白——就像你这样的。
　　孟沛初把话头截了过去：“田师兄的学历优秀，也不能不给我们这些学历不行机会啊。”
　　“对了，普渡这周末是不是要面试研究员？我正好没事儿，过去看看，学习学习。”
　　“我得多向田兄学习。”
　　田凯文乐意被奉承，道：“欢迎欢迎，赵师妹也欢迎来。”
　　赵略想拒绝，就听到孟沛初说：“小略肯定要去的，她那个申请不是通过了？这次招人不是就给她的组招人？”
　　赵略做的是药物的毒理研究。普渡的 RVT-3201 药物的毒理学实验要在临床中进行，她申请进行这个项目。RVT-3201 的急性毒性试验表现良好，甚至可以说过于良好，好到引起了她极大的兴趣，令她对这款药物的长期毒性试验产生了浓重的兴趣。
　　毕竟动物和人对药物的反应既有共同性，又有差异性。人终究不仅仅只是动物。